已经持续5年的第二次青藏高原综合科学考察研究,今年开启了“巅峰使命”2022——珠峰极高海拔地区综合科学考察研究。考察开启前,联合国环境署发布《第三极环境科学评估报告》,中国科学家在《报告》中发挥主体贡献。基于此前的研究,青藏高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?未来趋势会怎样?此次“巅峰使命”2022科考又有哪些新的发现?中国之声特别策划《中国智库报告》今天(4日)播出《青藏高原里隐藏的全球气候密码》。
中国之声朱敏对话报告主编之一、中科院青藏高原所研究员徐柏青
冰川融化、水体增多
青藏高原的变化正影响全球
记者:第三极为什么被称为第三极?与第一极、第二极相比,它有什么特别之处?在第三极会看到哪些别的地方看不到气候现象、地质现象,见到别的地方见不到的生物?
徐柏青:实际上不存在第一极、第二极,因为有南极北极。第三极,首先从气候环境特征来看是高寒的,所以叫“高极”。它是不同于南北极的,是全球中低纬度地区冰川最发达的地区。第三极是全球最高的高原,它对周边的气候环境具有重要的影响和塑造作用,它塑造的几乎是整个亚洲或者北半球的环境和地貌格局。
它作为亚洲水塔,无论从大气到地表到径流,都能够对周边地区产生重要的影响。另外,它对气候环境本身又很敏感,它的敏感性变化反过来又会影响周边地区。所以我们又把这个地方叫作气候变化的“引擎”,或者先兆区。
在这样一个高寒的地区,上面生存的动植物特征跟全球是有很大差异的。在整个喜马拉雅南侧,它阻挡了北极的寒流,同时到夏季又有很强的海洋性气团。在冰期到来的时候,这个地区就成了独特物种的一个保护地,形成生物多样性独特的区域。它塑造了我们最高海拔的林线,达4600米至5000米左右,它的树能长得很高,全球其他地方是不具备的。独特的动物有很多,像牦牛、藏羚羊、野驴等,它又是很多鸟类的天堂。所以几乎奠定了整个亚洲的人类生活生存环境以及文明的走向。
珠峰的牦牛(图源:视觉中国)
记者:报告提到,第三极地区在过去两千年以来整体呈暖、湿趋势,这种暖湿化具体有哪些表现?
徐柏青:这里面存在一个阶段性的气候现象。公元初,大概是公元200年到400、500年这段时间是比较冷的。后来又到小冰期,特别是17世纪到19世纪是很冷的。过去1000年,北半球的气候特征呈“曲棍球棒”形,前面很平缓,到20世纪以来快速增温。青藏高原整体也符合这种特征,只是在不同的阶段它的幅度跟北半球有着差异。小冰期结束以来快速增温,在青藏高原表现得比全球或者北半球要强,它的增幅要大,每10年它的温度变率或增温的速率约是北半球或全球平均值的两倍,特别是工业革命以来以及全球变暖阶段。
彩云映珠峰(图源:视觉中国)
记者:这一趋势在近几十年有什么变化吗?哪些因素造成了这一变化?人类活动对这一趋势的影响有多大?
徐柏青:人类活动是全球尺度的,二氧化碳排放或者各种各样温室气体排放会全球均匀地影响。全球人的活动已经导致了整个地球的气候偏离了正常的轨道,再加上青藏高原自身的敏感性,所以它就表现出一种放大效应。过去几十年来,在青藏高原这种高海拔地区,温度增幅要比其他地方大,相应的这种地表过程,像生态系统、水体等都会跟着发生一系列的相应的变化。
从冰冻川来看,过去百年来都是处于退缩状态,90年代以来加速退缩,越来越快。它的末端位置往高海拔迁移、面积的萎缩,以及冰储量的快速减少,表现是非常明显的。尤其是本世纪以来,呈越来越快的加速态势。青藏高原整体来说变暖、变湿,但是在喜马拉雅雅江流域南部甚至东部实际上是变暖、变干的,也就是季风降水是越来越少的。下游对于水量的需求越来越大,因为人越来越多,但是青藏高原作为亚洲水塔,它的供水能力空间上是不均匀的。这里面还有一个很重要就是灾害风险增加,冰川消融加大有可能引起冰川洪水、泥石流等灾害。比如我们看到了冰崩这几年几乎年年发生,造成了很多严重的灾害,这种效应也是值得关注的。
珠峰日照金山(图源:视觉中国)
记者:第三极地区未来将呈现怎样的变化?
徐柏青:未来变暖变湿是肯定的。它变暖幅度相当于全球增温的两倍,每10年达到0.3℃至0.4℃,全球大概在每10年0.17℃至0.19℃的幅度。实际上,从1850年到现在,青藏高原的这种增温幅度已经超过2℃,它变化很迅速,未来它还会很快速的变化。前面我们也讲了,青藏高原实际上是北部变湿、南部变干,在未来季风区照样也是变湿的,季风活动会加强,未来冰川肯定会加速退缩,水体会扩张,河流径流也会增加。但是有一点,冰川退缩到一定的规模以后,即使再加大消融,它的水量供应能力会越来越弱。什么时候青藏高原冰川会达到这种拐点?本世纪60年代前后,它水量的供应能力会越来越弱,规模越来越小。目前又有一个新的看法,最近我们通过古冰川下游的湖泊做了一次工作,发现实际上我们目前对于冰川的这种变化是严重低估的。冰川内部冰温从底到上全部是增温的,所以说它不仅仅是我们看到了表面这种消融,它底部也在消融,而且这种消融过程越来越强。所以说实际上我们目前观测到的冰川的物质损失,恐怕要低于冰川对径流的贡献,因此不一定要到本世纪60年代,可能会更快。
珠穆朗玛峰(图源:视觉中国)
记者:人类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放缓这种变化?
徐柏青:我觉得有两种措施。一种是可以通过人工降雨增加冰川表面的降水量。降的水多了,可以抵消消融对它的物质损失。另外可以采取一些其他的方式,比如现在发展的像纳米型的材料,可以用飞机撒播到冰川表面。目前个别冰川的实验效果还是可以的。像阿尔卑斯山那边做得比较多的就是工程措施,通过人工地下水库把它的水先临时性地保留起来,起到一种类似于冰川的调节作用,通过工程性或者人类干预的这种能力现在越来越高。当然不是说在整个第三极冰川都实施这种工程,可以做一些前期的实验性的工作。
登顶珠峰 采集“8848”的冰芯
有了新的重大发现
记者:此次青藏科考,您主要做了哪些科考工作?
徐柏青:这次我主要是负责冰芯,我们在三个高度钻取冰芯:一个在顶峰,8848米,第二个是在7028米,另外是在6500米的海拔高度。前面两个点的冰芯主要是通过培训登山队员来完成,我们把技术准备好,通过在其他地区经过反复培训,让他们达到在短时期以内完成冰芯钻取。今年他们上去第一次就把顶峰的冰芯钻取了,上去的路上就把7028米的冰芯钻取了。我们主要负责在6500米的地方接应。我自己今年上到6500米,带了另一帮队伍,把重型的钻探设备搬上去打钻。
记者:这也是您到过的最高的地方了吗?
徐柏青:不是。我们7千多米都上去过。缺氧、气压低,很不舒服,忍着。
记者:从珠穆朗玛峰顶钻取冰芯难点在哪儿?此次钻取中有什么特别事发生吗?
徐柏青:倒没有,下面我都不记得培训了多少次了。我先到了6500,然后在6500冰川上又给他们反复培训,到了7028米又跟他们用对讲机对话,跟他们说注意事项,到8848米就很顺利了。
记者:他们用了多久把冰芯取下来?
徐柏青:总共前后也就花了一个多小时。
记者:一个小时听上去也挺久。
徐柏青:对。因为顶峰人的操作时间不允许太长,这次用的是靠人力转动的钻。在上面每钻一次,人非常吃力,尽管带了氧气罩,但是在那上面干体力活还是相当累的,而且你还得思考每一步怎么接仪器。顶峰这次钻了1.2米,只是打了一个浅芯。当时我们希望今年他们能打3米,但是打了1米多以后,人实在是提不动机器了。
记者:有几根?
徐柏青:三根,扛下来。每一次大概40厘米。
徐柏青团队在珠峰工作(受访者供图)
记者:我们很好奇,我们为什么要去研究冰芯?
徐柏青:我们对地球环境变化的认知基于各种各样的手段,观测是最主要的手段,但是在8848米如何安装仪器、如何进行观测,是很难达到的。我们在8830米处加上气象站能够把数据弄出来,这已经突破极限了。但是在顶峰上各种各样的过程怎么样,谁也不知道。认知能力是有限的,所以打下冰芯,主要想分析一下这里面的物理化学指标,看看它的环境到底是什么样的特征。比如说南亚的人的活动排放的一些污染物,像黑炭或者各种各样的污染物能不能达到顶峰?它是怎么传上去的?第二就是整个季风水汽或者是西风水汽,如何影响到这么高的海拔的?冰芯的一些理化指标就能预判的,所以说在顶部打得越深越好。
青藏高原冰芯库里储存的冰芯(图源:央视新闻客户端)
记者:这次我们第一次是在8848米钻取冰芯,您第一次看到8848米的冰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吗?
徐柏青:一个很重要发现就是,实际上在8848米的冰川消融是很快的。当时我们想象8848米雪应该是很干的,都是降下来的雪一层一层地压实的。结果发现不是,雪是湿的,还有冰层,冰层是融化成水了以后才再结成的冰。所以在1.2米冰芯里面的发现可以证明,很多的冰层是消融导致的,不是像南极内陆一样,一点都不消融。我们现在想理解这个过程:在这种高海拔高度,是气温变暖的原因,还是由于上面降水量本身很低,太阳辐射导致的,还是什么别的原因?如果仅仅是太阳辐射导致的,这又涉及另外一个问题,雪是很干净的,90%以上的太阳辐射都能被反射掉,它的影响也不是很大,除非有很多的像颗粒物混合在冰里面,加强了它的吸收。比如说人类活动排放的黑炭,导致雪里面的颗粒物质多,就能吸收更多的阳光导致这种消融。现在正在实验室做实验,我们还要看其他的一些指标判断到底是什么原因,目前还需要我们的数据出来以后才能给出结论。
明年,还将再上珠峰峰顶!
记者:我们下一个目标是什么?
徐柏青:要在珠峰峰顶打下10米的冰芯,这是对人的挑战,也是对工程的挑战。我觉得有信心做到。1米的冰芯按5公斤算,10米就是50公斤,相当于背50公斤冰下来。所以说我们希望设计新的技术,希望明年再来一次,在顶峰直接打通10米左右。明年还要靠自动化的技术,手提钻的能力还是有限。计划在明年春季,钻的本身问题不大,关键是电力供应问题。一要轻,二要耐用,有足够的电,这种电池从哪去弄是很重要的。这种电池不能做成大块的,带不动,因此可以在材质上化整为零,比如做成腰带,每个登山队员卡一个腰带,这本身就是电池了。明年,我觉得只要电力够,应该问题不大。
吐到胆汁流出 青藏科考
一项集脑力和身体极限考验为一体的科学研究
记者:您应该去过青藏高原很多次了,有没有特别危险的事发生?
徐柏青:高海拔本身带来的一种风险是人的适应能力,前前后后也出了不少事情,由于不适应或者适应不好,被抬下来之后导致的脑水肿、肺水肿。另外一种风险就是路途,路途的风险主要是从5200米一直到6500米,没有固定的路线。因为在冰川上面每年都在变化,这种变化有泥石流、有河流,人要过冰河,在冰塔林里面穿行,有环境风险。
徐柏青在珠峰大本营(受访者供图)
记者:我看有报道,抬冰芯的人走在雪地里,突然可能有的地方有缝隙,也不知道,被雪覆盖,会掉进去。
徐柏青:对,这是冰裂隙。我们沿途上去探路的时候,就要不断挖开。春季,它温度很低,都是雪盖在下面的,看不见。所以我们前面反复地探路,要把它探开,而且把上面的雪挖开,让裂隙露出来。我们要标记清楚,哪个地方有危险。这可以通过地形判断,其实很缓的地形可能性就很少,主要是有坡度的地方裂隙比较多。
冰裂隙(非珠峰)(图源:视觉中国)
记者:第一次去的时候可能感觉更明显一些?
徐柏青:第一次肯定是最明显的。我在1997年第一次登上青藏高原,第一次就到7000米,待了近两个月。人住在5800米处,上7000米背冰芯、背东西。大概上了22趟,在上面还住了一段时期,打冰芯。那时候确实很难受,头痛欲裂,吃啥吐啥,最后吐的都是胆汁,绿的水往外吐,咬着牙干。
记者:这次因为我们是第一次上了8848米,去之前有没有一些担忧?
徐柏青:登山队登珠峰,现在的条件没有太大的问题。我们最担心的就是技术,他们能不能掌握。因为投身到8848米的环境下,人的思想反映到行动上,不是像我们在办公室里我说的那么简单。人在那个时候实际上思维各方面是很迟钝的,有的时候是没有逻辑的。所以说无论是在8848米也好,平时野外科考也罢,我们对一些技术性的活,在下面反复培训,要熟练到压根不需要思考,成机械性的操作就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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